日期:二〇一七年三月一日

題目:蘇軾詩歌的好奇之思與異量之美

主講人:張宏生 教授

本次沙龍由香港浸會大學講座教授張宏生先生主講,題目是「蘇軾詩歌的好奇之思與異量之美」。所謂「好奇之思」,是指文人對新奇事物的敏感和喜好,這在韓愈、蘇軾一系文人身上特別突出;而「異量之美」,則典出劉劭《人物志》,魏晉人品藻人物,有「能識同體之善,而或失異量之美」的説法,意謂識鑒與自己相似者較易,而欣賞與自己風格、路數不同者則較難。張宏生先生拈出此語,蓋移之於文學批評領域,認爲蘇軾在文藝上氣度廣大,能欣賞不同類型之美。通過對蘇軾詩歌創作中「好奇」與「異量」的析論,張先生希望追問四個問題:其一,作家的個性如何影響其創作?其二,偉大的作家如何應對不同的文學風格?其三,自覺創作、傳世的意識,如何構成了宋代文學的特定精神?其四,語言形式的運用,對限制的設定和突破,如何影響文學創作。

講座主要從三個角度展開,即東坡之創作與其學生、老師乃至前輩詩人的關係。張先生先以蘇軾「效庭堅體」的〈送楊孟容〉一詩為例,分析他如何學習模擬學生黃山谷之作。此詩為五言古詩,用「三江」韻,是頗難押之窄韻:

我家峨眉陰,與子同一邦。相望六十里,共飲玻璃江。江山不違人,遍滿千家窗。

但苦窗中人,寸心不自降。子歸治小國,洪鐘噎微撞。我留侍玉座,弱步攲豐扛。

後生多高才,名與黃童雙。不肯入州府,故人餘老龐。殷勤與問訊,愛惜霜眉厖。

何以待我歸,寒醅發春缸。

押險韻乃江西詩派的一個主要主張,蘇軾有意為之,正是他以「好奇之思」敏銳地察覺到了當時詩壇發展的新變,並將其付諸實踐。黃庭堅為此亦次韻一首:

我詩如曹鄶,淺陋不成邦。公如大國楚,吞五湖三江。赤壁風月笛,玉堂雲霧窗。

句法提一律,堅城受我降。枯松倒澗壑,波濤所舂撞。萬牛挽不前,公乃獨力扛。

諸人方嗤點,渠非晁張雙。但懷相識察,床下拜老龐。小兒未可知,客或許敦厖。

誠堪婿阿巽,買紅纏酒缸。

黃詩自稱「淺陋」的小邦曹、鄶,而方東坡以「吞五湖三江」之大國,並謂在蘇軾詩法「堅城」之下,自己惟有擱筆投降。不過,細味此詩,卻不難發現隱隱「較量」之意。或許是回應東坡之「效庭堅體」,除了押險韻之外,山谷在次韻詩中還運用了至少三種江西詩派之手法:其一是有意經營的生硬句法,如「吞五湖三江」之1-4韻律節奏,「渠非晁張雙」全用平聲等等;其二是「點鐵成金」,組合前人之語而賦予其新鮮感,如「萬牛挽部不前」用杜甫「萬年回首丘山」,「公乃獨力扛」用韓愈「龍文百斛鼎,筆力可獨扛」等等;三是結尾「誠堪婿阿巽,買紅纏酒缸」,出以玩笑戲謔之語,意脈看似不連屬而別有趣味,此蓋有取於參軍戲之表演形式也。黃庭堅於此,不知是否有意為老師蘇軾展示一套更爲全面、嫺熟的「庭堅體」。蘇黃之間的這種友善「競爭」,正可以讓我們看到當時詩壇往還激勵之情形。

在詩歌領域,蘇軾敏感於江西派之新變,並能在自己的創作中嘗試為之;而在詞的創作中,蘇軾則有意以柳永為參照系,時時與之比較。《吹劍續錄》記載東坡詢問幕客「我詞比柳詞如何」,正其例也。幕客的回答以「十七八嵗女孩兒執紅牙拍板」與「關西大漢執鐵板」分柳、蘇之詞,其實也頗堪玩味。事實上,在當時的實際演出中,只有前者可以付之場上,幕客此語,未嘗不是在委婉地暗示蘇詞不可演唱、「要非本色」也。但蘇軾自己顯然不以此為病,其〈與鮮于子駿書〉中所云「近卻頗作小詞,雖無柳七郎風味,亦自是一家」,不啻就是一種自我辯白——不過同樣是建立在柳七郎的身影之中。

蘇黃之間的詩藝「競技」,實際上也見於蘇軾與他自己的老師歐陽修之間。歐陽修在潁州時會客賦詩,有著名的詠雪「禁體」,要求「玉、月、梨、梅、練、絮、白、舞、鵝、鶴、銀等字,皆請勿用」。所設禁條包括四個層面:禁用形容外部特徵之詞;禁用比喻外部特徵之詞;金庸形容外部特徵及其動作之詞;禁用描寫對象動作之詞。這種設禁而為詩的做法,乃是一種挑戰文學邊界的行爲。歐陽修原詩在簡短的正面描寫之後,很快轉入側面烘托,通過各色人等在雪中的反應敷衍成章。蘇軾的〈江上值雪,效歐公體,限不以鹽、玉、鶴、鷺、絮、蝶、飛、舞之類為比,仍不使皓、白、潔、素等字〉大體的寫法同於歐詩,皆是從正面描寫轉入側面襯托,但蘇詩正面描寫的篇幅更多,從大景「江邊曉起浩無際」寫到細微的「沾裳細看巧刻鏤」,洋洋十餘句,這對詩人的想象力和詩才就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側面描寫部分,蘇軾也顯示出更高的技巧,歐公原作「乃知一雪萬人喜」,摹寫不同人物皆是一個「喜」字,蘇詩則謂「世間苦樂知有幾」,分述兩種情感,文情更富變化。其中如「野僧斫路出門去,寒液滿鼻清淋漓」等句,可謂細膩而新鮮。二十六年之後,蘇軾又作〈聚星堂雪〉,再次挑戰這一題目,此番更是捨棄了以各類人物反應側面描寫的手法,轉以暗示之技巧寫雪,可謂愈出愈奇。如「衆賓起舞風竹亂」,表面上看犯了「舞」,實際上是以賓客之舞如雪打竹枝之凌亂,讓人聯想到雪之飛舞,「老守先醉霜松折」表面上寫人帶酒折松,實際上又暗示雪壓松樹而折之,兩句更隱隱透露出雪漸漸變大,不直接說而更深了一層。又「恨無翠袖點横斜」,表面上看在用典寫梅花,但實際上雪也可以「橫斜」,真是很聰明的寫法。「欲浮大白追餘賞」表面上犯了「白」字,但「大白」乃酒而非謂白色,實又犯而不犯。這些寫法,都顯示蘇軾很有自信,願意挑戰詩藝的強度、高度、難度。禁體之寫作,是在有限的語言詞庫中達到充分、無限的想象力;蘇東坡的嘗試,在不是他本色的體式裏寫出自己的本色,更加難能可貴,啓人良深。正因如此,東坡的風格極爲多元,在文學史上很難用簡單的形容詞加以概括。

東坡對前輩詩人常有很精到的評價。如有名的「元輕白俗,郊寒島瘦」就出自蘇軾的〈祭柳子玉文〉。其中「郊寒」之「寒」,一般看來是個否定性的評價,但也確實構成了孟郊詩的個性。孟郊極寫自己之窮苦,但與蘇軾升華困境之做法大異其趣,故蘇軾本性並不喜孟郊詩,其〈讀孟郊詩〉開篇即云「我憎孟郊詩」,但這並不妨礙東坡欣賞甚至學習孟郊詩的藝術,故他接下來寫到「復作孟郊語」。這首詩中「詩從肺腑出,出輒愁肺腑。有如黄河魚,出膏以自煮」,情境奇苦而語言奇絕,比孟郊還要孟郊。總而言之,蘇軾的文學創作,正如他的夫子自道:

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而岀,在平地滔滔汨汨,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雖吾亦不能知也。

蘇軾處理自己慣常的風格,「滔滔汨汨」「一日千里」,處理別樣的體式,則能「隨物賦形」,自己亦不知臻於何境。東坡就是這樣一個自信自負而又友善大度的人,以他的好奇之思與異量之美,面對歷史,面對當下。

討論環節,錢志熙先生就黃庭堅一些詩句的具體理解提出問題,如「我詩如曹鄶,淺陋不成邦。公如大國楚,吞五湖三江」,也有人會理解成用《左傳》「自鄶無譏」之典,暗諷蘇詩如楚之無風,尚不能預流;此說雖涉穿鑿,但確也是黃詩過於曲折,易滋歧解。張健先生指出,蘇、黃以「三江」為韻競技為詩,其淵源乃在韓愈,韓之〈病中贈張十八〉即用三江這一險韻,可以說為蘇、黃導夫先路。朱慶之先生也對押韻的問題很有興趣,認爲宋代文人作詩押險韻,時有改讀以就韻的情況,或與解《詩》之「叶韻說」有關聯。翟志成教授由蘇詞難歌聯想到文學的音樂性,認爲「詞」「樂」先後並非一成不變,好的文辭難以入樂,則作曲家定會調整音樂以配合之,湯義仍之曲詞,在當時也不協音律,「拗折天下人嗓子」,但在今天的昆曲舞臺上演唱《牡丹亭》,已經全不成問題。

這次講座探討的主要對象是蘇軾,背後延展開去則是對整個宋代文學與文化的省思。張信剛先生在討論中提出,宋代識字率並不高,大衆文學修養亦有限,蘇黃競技式的創作,大抵應是一種精英圈内的文學遊戲。陳國球先生解釋云,古代文人有自己的共同知識,故能在小圈子中開展這些知識與技藝的競賽;張健先生指出類書、通俗手冊乃是詩人獲得這些知識的一種重要途徑。張宏生先生也就知識積累與宋詩創作的關係作了補充,指出宋詩用典分常見典與生僻典的情況,用常見典並無足怪,須能用生僻之故實,方為積學逞才。事實上,宋人的這些偏好,也可以追溯到中唐,錢志熙先生從自己的閲讀感受出發,認爲從李杜到元白,詩人的精神氣質發生了很大變化,張宏生先生贊成其說,並舉詩歌用字為例,杜甫筆下的時空尺度是「萬里悲秋」「百年多病」,到了中晚唐以後便成了「五里」「十年」;但另一方面,自覺創作的觀念從唐到宋也日益強烈,宋人自我作注、自編年譜等行爲都可爲作證。張隆溪先生指出,宋人這種有意創作、流傳其作品的觀念很值得注意,去年蔣寅先生主講的一次沙龍中提到韓愈的尚奇求怪的詩風代表了一種類似「現代性」的思想和審美傾向,這種傾向或許在杜甫已發其端;在歐洲傳統中也有類似的問題,席勒曾區分「素樸之詩」與「傷感之詩」,認爲古代(希臘)詩人與神接近,寫詩是很自然的,近代詩人則有意創造,這種區分與唐宋轉變可以對照。宋人不僅在詩歌領域有新變,也開始有意識搜集金石、書畫,都可視爲一種審美意識的出現,Ronald Egan在The Problem of Beauty一書中所論,有一定道理。張信剛先生由此更聯想到與宋代大致同時,在10至11世紀的波斯文明中,科學知識已有很大成就,如伊本•西那討論真主爲何以雪、冰、雹等不同方式示現,與歐陽修、蘇軾等競技詠雪,形成有趣的對照;又如拉齊斯懸挂肉條據其腐爛程度判斷醫院選址,阿拉伯知識分子與中國知識分子趣味的差異,亦可深思。馮勝利先生則聯係到當代美國的狀況,提出對領先地位的自信反過來是促進一個文明不斷努力、保持其實質領先的動力。諸位先生由文學談到歷史、文化乃至文明的命運,自由縱橫,在「好奇」「異量」的世界中盡興而歸。

張宏生教授,於香港浸會大學,2017年3月1日
張宏生教授,攝於香港城市大學,2017年3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