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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喜马拉雅山脉的东麓,世居当地的纳西人点起了一团火。自清帝改土归流、儒家思想传入,盲婚哑嫁成为那里的风俗后,时有崇尚自由恋爱的青年宁死不屈,跳崖自尽。这一簇篝火,便是为超渡那些孩子而生。

 

仪式开始,族人称作东巴的祭司戴上冠冕,走到火堆前坐下。在浓烟中,他翻开一本画满各种图案的书册,念了起来。一页接一页的飞禽走兽、日月星辰,旁人莫名其妙,只有祭司能看出,那是给孩子们的一篇呼告,可教他们流落山间的灵魂,随祖辈往生:

太初,

翠绿大地上的人们往山下走去,迁居南国......

但少年们没有跟随。

后来苍穹上的繁星为他们引路,但孩子们没有跟从......

经历一个世纪的烟火与战祸,这部奇书辗转来到翻译学系邓彧教授手上,焦黄残破。吉光片羽,终究是器物,任凭教授百般呵护,终要归于尘土。然而这位语文学家知道,书中同样历尽沧桑、几近灭绝的神秘文字,大可有不一样的命运。

得名于长年将其据为己用的祭司,这套文字——东巴文——乃用以书写汉藏语系下的纳西语。虽说其使用范围不广,但这些外形独特的文字还是薄有名气,甚至有“世上仅存的象形文字”之称。象形也者,就是以图表意,譬如太阳这个概念,在象形文中便是直接用一个太阳图案表示。东巴文确实有着于汉字等系统已不复见的图画形态,然而邓彧教授指出,它并不见得只会把说话画出来。

 

“东巴文中,象形文字确实占了一部分,但也只是一部分而已,要不然一大堆的抽象名词、动词、虚词,又该如何写出来?”

 

观其层出不穷的表意方式,可见东巴文并不如大众想像般原始。斧头 可以是象形字,但亦可引申为铁质;尖刺 可循本义解读,却也可借代在纳西语中发音相同的“售卖”一词。将旧有字符合而为一,以表新词,在东巴文亦是屡见不鲜,例如巴士 便是用男人 、女人 和木头车 的象形字组成。

 

由是观之,东巴文除了夺目耀眼,也是切实可行。虽然它主要还是用来编写宗教文书,但亦有时可见于日记、药方和地契。可惜这套文字一直掌握在祭司手中而不外传,生来已是命悬一线。文革期间,它又被指助长迷信,遭受打压,差点便随无数文献灰飞烟灭。直至八十年代,中国学者得以对其进行研究,同时纳西腹地丽江的文化旅游业兴起,它又成为一大卖点。如此一来,这些美丽的文字方始看到生机。

 

“千禧年后,有指东巴文应在丽江更为显眼。政令一下,旧城大大小小的商铺便在门口亮出店名的东巴译文。”邓彧教授忆述。时至今日,这些文字在丽江触目皆是。寻常如防火告示、水机标志者,如今也有它们的身影。

然而,东巴文距离成为日常用字仍然十分遥远——它甚至可以说是行尸走肉,除了装点门面,实际应用甚少。一如汉字,东巴文里的字词大多有各自的符号。要在日常生活运用它,识字一千几百是少不了,而要把纳西文化中各人物、地方、神明都写出来,更要学上约四千个字符。这不经多年的正规教育是难以做到,惟当地对此不甚重视。

 

“现时学校每星期有一两个小时的东巴课供学生选修,但把它编入常规课程,恐怕是不可能的任务,因为家长们肯定会质问:孩子学了东巴文就能找到工作吗?”邓彧教授坦言。

 

话虽如此,东巴文还是有发展空间。教授搬开他珍藏的古籍,拿出一幅影有一本记事簿的相片。记事簿的主人是个纳西学生,内有一首名曲的歌词,以一手轻重得宜、端庄秀丽的东巴文写成。也许这套文字眼下的出路,就是成为这样一种表现自我的工具,而教授近年正是为此四出奔走。

 

“我去年写了一篇关于振兴东巴文的论文后,觉得自己若是有志于此,便该走出象牙塔,不应自限于一份只有十个人会看的期刊。”他笑道。如是者他联络上丽江一个展览中心,合力制作了一系列讲授基础东巴文的影片。另一边厢,他正为自己一项获英国国家学术院资助的研究准备在伦敦举办公众展览,希望邀得纳西祭司到场诵经、并示范以东巴文写下参观者的姓名。不过教授也明白,东巴文的前景,到头来还是取决于其数码化。

 

“推广东巴文的关键,在于我们能否轻易在各种电子器材上输入它。要达到这个境地,我们必先为一众字符制定万国码。”他说。“希望假以时日,我们能够办到此事,进而设计出一套拼音输入法。


在不少人眼中,一套如斯冷僻的文字是生是死,可能无关痛痒。若要找一个保育东巴文的原因,那大概就是它深厚的文化内涵。千百年来,这些文字把纳西人和它们的神灵连系在一起,同时在当地以至海外孕育出各种工艺——美国现代主义诗人庞德的钜著《诗章》,便受到东巴文影响。当然,这套文字本身也是个宝库。在东巴文中,纳西人为长年刮着强风、世代荫佑他们的雪山 画上一个咆哮中的嘴巴。这拟人笔法精妙之余,亦多少揭示了族人的自然观。诸如此类的文化线索,与东巴文可谓如唇齿相依。

 

但说到底,关心一种语文并不需要理由。邓彧教授当年初学普通话,本科毕业后从英国约克移居浙江,后来到丽江旅行,被书店里一本东巴字典吸引,迷头迷脑的读着,直到今日。他有这般狂热,不为什么,只因他喜见世间有着形形色色的语文,我们不也应如此吗?巴别塔倒下,天下语言纷乱,未尝不是美事,毕竟这漆黑枯燥的世道,还多亏这一点点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千姿百态的星火,带来一丝生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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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jasonyuen@cuhkcontents
图/Keith Hiro